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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ww.51spjx.com  2023-05-24 15:49  

我们没有人知道李(li)白的真实样貌与风姿,但似乎又都(dou)清楚李白的存在姿态,他举(ju)杯向明月的手势,甚至他举手投足(zu)间的神情。这些(xie)信息印刻在他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诗(shi)里,被历代的细心读者所感(gan)知,进而充分想象。在这一层面(mian)讲,我们读古诗的过程就像(xiang)一场穿越时空的召唤,使(shi)诗人的形象从文字中幻化示显出(chu)来。而如何更精确地把握诗人之形象的(de)要点。则在于对其诗歌(ge)感知程度的深浅。

本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(shi),逐句分析为人熟(shu)知的《将进酒》,从浅(qian)层的释义开始,解释诗句表达的(de)“意思”和“道理(li)”,进而深入感知李白(bai)诗句中鲜活多变的语气(qi)语调,以及蕴含其中的诗人(ren)跌宕起伏的生命情(qing)感,由此,一个正在和(he)好友喝酒、穿梭于放肆欢(huan)快和巨大忧愁之间的李白(bai)之形象,出现在(zai)我们眼前。最终(zhong),本文通过对《将进酒》的细腻分析,让我们明白,尽管这首(shou)诗的“内容”是悲(bei)观的,李白却用高亢昂扬的姿态面对人(ren)之必死这一“万古愁”,他用(yong)强烈的生命激情宣誓着“存在”。

君不见,黄河之(zhi)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
君不见,高堂(tang)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(qing)丝暮成雪。

人生得意须尽(jin)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
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(fu)来。

烹羊宰牛且(qie)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(bai)杯。

岑夫子,丹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。

与君歌一曲,请(qing)君为我侧耳听。

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(yuan)长醉不愿醒。

古来圣贤(xian)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

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(zi)欢谑。

主人何为言少钱(qian),径须沽取对君酌(zhuo)。

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(jiu),

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
劝(quan)酒歌:为什么“应该(gai)”喝酒?

《将进酒》是一首劝酒歌。将进酒(jiu)的“将”(qiang,平声),“请”的意思,将进酒就是请喝酒。喝(he)酒是最常见的情景,聚餐助兴(xing),独酌消愁,古今一样。喝酒最能调动人的情绪和情感(gan),是人情绪兴奋度最高的时刻,也最(zui)易触发诗情。古代中国有很多喝(he)酒诗、劝酒诗,其中李白最有名(ming),“李白斗酒诗百篇”,写了(le)很多。我们来看李白的这首劝酒(jiu)歌,讲喝酒的道理,为什么“要(yao)”喝酒,“该”喝酒:

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
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(chao)如青丝暮成雪。

人生得意须尽欢(huan),莫使金樽空对月(yue)。

第一句(ju)显得突兀。上来就招(zhao)呼,“君不见”,意为“你难道没看(kan)见吗?”,即“请看,请(qing)注意”的意思。提请注意什么(me)呢?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(fu)回”。这黄河从高入天空的青藏高原(yuan)奔流而下,过黄土高原,东流入海,单(dan)向流动。这是客观(guan)的事实描述,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(shi)。我看到了,但这(zhe)和喝酒有什么关系?意图目(mu)前还无法确定。

第二句:“君不见”,同样的提示(shi),请看,“高堂明镜悲白发(fa)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。同样的句式,同样的(de)语气。这一句意(yi)思清楚明白,在一(yi)面大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白发形象,发现(xian)人的一生太短促,朝暮之间就从(cong)年轻成了年老,黑发成了白发。知晓第二句的意思后,黄河奔(ben)流一句也就清楚,李白(bai)并不只是让你看黄河奔(ben)流的事实,它还是个比喻,也是在讲时间的流逝,一去不返,其中(zhong)有生命流逝的悲伤(shang)。第三句,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(jin)樽空对月”,意为:时光匆促,生命短暂(zan),开心的时刻难得,快(kuai)乐时让我们尽情喝酒欢乐吧(ba)。如此一来,前(qian)两句加后一句,三句诗的重心落到(dao)了题目所示的“将(jiang)进酒”,构成一(yi)个完整的劝酒过程,逻辑清晰(xi),意思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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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宋 梁(liang)楷《李白行吟图(tu)》

我们由此看到(dao),诗歌中语言的意思并非(fei)由单独词句完成,而(er)是一句一句结构起来、语句之间(jian)互相投射,然后形成完整(zheng)的意思。读诗时,我们(men)先注意到一个句子单独的意思,而(er)后才明白它在整首诗中的意思。我们读完第二句“高堂明镜悲(bei)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(这一句把时(shi)间压缩,效果强(qiang)烈,有戏剧性),明白这句是写时间流(liu)逝、生命短暂的,而后才意识到,前一句写“黄河(he)奔流不复回”写的也是时间一去不复(fu)返,生命的流逝无可挽回。若没有第二(er)句,我们是无法确定第一句(ju)诗的意味的。我们要读(du)完第三句,才明(ming)白写第一、二句的理由和根据。因此,理解诗句,不仅要理解其单句,还要在意群中、在整首诗的(de)意义和逻辑关系中更准确地理解。这是“意思”上的理解(jie)。

《将进(jin)酒》艺术魅力的秘密

上述三句诗的意思很简单,讲的是喝酒的理由。其实(shi)什么道理讲起来都是简单(dan)的,单纯、明确,在这里即是生命短(duan)暂,应抓紧时间喝酒享乐。而诗的力量绝不仅仅在于(yu)意思和道理,一些诗的(de)意思(思想内容)概括起来非常(chang)简单,关键在语(yu)言,诗歌的神秘力量来自其语言(yan)的惊人效果。诗(shi)不仅仅是意思的表达,更重要的是表(biao)达意思的方式和效果,这(zhe)是诗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的核心(xin)所在,也是李白这首《将进酒》非(fei)同一般的艺术魅力的秘密(mi)之所在。

比如(ru)起始两句,表达的是“我们(men)一次性的单向奔流的生命(ming)太短暂了”,却用了气势(shi)惊人、一泻而下的排比句: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(dao)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(bei)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”两句表达同样的意思,却用如此繁复(fu)壮观、充满戏剧性的语句(ju),有着震撼人心(xin)的效果。

在这(zhe)两句诗中,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(ben)流到海不复回”有着空间(jian)上的阔大,把一个(ge)巨大空间中距离遥远的事物(wu)——黄河所来的天上的高原,和黄河(he)所去的东方的大海——放在一(yi)个画面中,两者同时为(wei)我们所见。事实上,在任(ren)何一个现实的视点上,我们不太可能同(tong)时看到黄河从海拔四千多米的青(qing)藏高原奔流而下,经晋陕大峡谷,再奔腾流入大海这一实(shi)景。李白当时可能(neng)站在黄河中下游一带,两者都看不见,因此这是一种想象,而李白的想象(xiang)如此准确。把天海之间发生的事放(fang)在我们眼前,呈现在我们的视觉(jue)之内,这是诗的语(yu)言所赋予的惊人景象。第二句“高堂明镜悲(bei)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,谈的是时间。正如第一句诗把辽阔(kuo)的空间放入一幅画,第二句则把(ba)时间的速度放快,一生被(bei)压缩成一天,这使人生的时(shi)间有了强烈戏剧性。这自然可以被视为夸张(zhang),但这种冲击力正是诗歌艺术的效力(li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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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 苏六朋《太白(bai)醉酒图》

这(zhe)三句诗是在讲道理,但诗歌的(de)艺术在于让这道理为(wei)读者直接体验到,让你目睹,让(rang)你置身其中地感受到,而不仅(jin)是让你理解一种抽象的说理。这种(zhong)具体性、直接性、直觉性(xing)的语言给人造成的冲击力,远远(yuan)胜过抽象的道理,更让人信服。《将进(jin)酒》进入的方式非常直接,让我们直接(jie)感触到情感、意象、场景(jing),把我们直接导入惊人的(de)意境中,充满气势的黄河之水、悲剧性(xing)的一日之间生白(bai)发,让我们整个身心感知到(dao)直接的冲击,然后才一点一点明白它的(de)道理。由此,这道理是浸透了人的(de)强烈情感和人生体验的。《将进酒》起(qi)句突兀,情绪高昂(ang),劈空而来;第二句连绵(mian)而至,语言紧张强(qiang)烈,气势撼人。这两句描述了一种事实(shi),而这描述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和深(shen)沉的心理能量。构成前三(san)行诗的,一是高声(sheng)大呼的语气,二是气势(shi)磅礴的景象,三是两(liang)个排比句式,四(si)是诗句意思的悬疑和连绵。

“君不见”是(shi)呼唤语,直接对你说话。在(zai)古诗中,这种直(zhi)接诉诸读者注意力(li)、和读者说话的,少有。这首诗(shi)特别的语气还体现在后面,“岑夫(fu)子,丹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。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侧耳(er)听。”诗人对劝酒(jiu)的对象直接说话。李白(bai)擅长用先声夺人的方式,平地一声惊雷炸响(xiang),而不是逐渐展开、交代、进入。李白诗中这种调子高昂悲壮的起句(ju)例子很多,如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,乱我心(xin)者今日之日多烦忧”,以气势撼人,如一阵大风,将读者席卷而去(qu)。这是一种高歌激(ji)越,倾注了诗人全部(bu)的情感与力量。

前两句(ju)写了生命短暂、时(shi)光急迫这一事实和道理,高昂的调子(zi)趁势而下,顺理成章地得出要抓(zhua)住时间、纵情生活,让(rang)有限的生命尽情绽放(fang),享受人生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”。人(ren)生本来短暂,而得意之时(shi)在人生中更是稀少难得,所以要抓(zhua)住,必“须尽欢”。怎么尽(jin)欢?就是喝酒,尽情地喝。“莫使金(jin)樽空对月”,樽是酒杯,金樽,黄金(jin)打制的很贵重的酒杯。空对月(yue),在月光下空着。在月光下是(shi)美好的时光,也即前一句所说(shuo)人生得意之时。“得(de)意”在此不是“得志便猖狂”的那种得志,而是月(yue)光下、春风里,朋友相聚,这(zhe)样自由适意的美好时刻。

对现世价值和历史价值(zhi)的挑战

第一轮劝酒完成。接(jie)下去是:

天生我材必有(you)用,千金散尽还复(fu)来。

烹羊宰(zai)牛且为乐,会须(xu)一饮三百杯。

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(fu)来”,这一句同样有(you)些突兀,是新一层意思。怎么一下(xia)子说到自己?其实这句的重点是钱的问(wen)题,要解决喝酒享受所用(yong)的钱。前面所写都是议论和思(si)考:人生短促,尽情喝酒享受吧(ba)。但这只是理论上得出来,还没(mei)实际去喝,到“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(hui)须一饮三百杯”,才进入吃肉(rou)喝酒的行动。最自(zi)然的逻辑是:“烹羊宰牛且为(wei)乐,会须一饮三(san)百杯。天生我材(cai)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(lai)。”先顺承前句理论上的喝酒,再具体喝起来,然后解决喝酒(jiu)要担心的钱的问(wen)题。这里,先解决喝酒的钱的问题,然后再进入喝酒,逻辑上有一种(zhong)跳跃,但效果是,关于钱的考虑被(bei)夹在热气腾腾的喝酒的两句(ju)之间,诗歌效果非(fei)常好。

另外一点(dian)是,这诗氛围热烈,这个跳跃也完(wan)全可以消纳,并且更增添(tian)了这种热烈氛围:诗人似乎口(kou)不择言,率性而出。更特别的一点是,就整首诗的逻辑来说,这一联的重点(dian)是钱,但就这两句诗本身来说(shuo),重点却在“我”,“我”的自(zi)信: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。这一意外效果,更增添了一种因自(zi)信而来的热烈。什么都不(bu)如充满自信、对自己未来充(chong)满信心更能助长人(ren)的快乐,让人全(quan)身心投入欢乐,发自(zi)内心地感受欢乐。前面五个联句的整(zheng)个逻辑如下:人生事实和道理(“君(jun)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(hai)不复回”,“君(jun)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(chao)如青丝暮成雪”),人生态度(“人(ren)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”),解决行动顾虑(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(jin)还复来”)和人生行动(“烹羊(yang)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”)。

岑夫子,丹(dan)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(ting)。

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侧耳听。

这是(shi)一个插入句,用了散句,歌中的道白一样,中断了(le)前面的诗语之流,起到转调的作(zuo)用。因为前面太高昂,太激烈,从(cong)黄河之水天上来开始,一直在最高音萦(ying)绕,标志是前面五个联句,十个(ge)单句,每一句都是非常响亮的警(jing)言名句,一直处于高峰之上,句子之间密不透风,每(mei)个句子都情感饱满、情绪紧张。诗当然不能一(yi)直停留在高音区,就像音乐一样(yang),需要起伏。读者的情绪也一样(yang),不能一直处于紧张状态。因(yin)此这里放低下来,出现了调节。首(shou)先是节奏变了,变成连续的三言、五(wu)言、七言、杂言的散文节(jie)奏,语气上很亲切,直呼一起喝(he)酒的朋友名字,“岑夫子,丹丘(qiu)生”,内容很具体,很生活(huo)化;“将进酒,杯(bei)莫停”,喝起来了,我给你们(men)唱首歌吧,你们听听。接着(zhe)劝酒,助兴。这(zhe)里的描写非常生动(dong)平易,现场感十足。此处出现了歌本身,“与君歌一曲”,自然转入一下段“请君为我侧(ce)耳听”:

钟(zhong)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愿醒(xing)。

古来圣贤(xian)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

陈王昔时宴(yan)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(huan)谑。

这是所唱之歌(ge),也是第二轮劝(quan)酒,是对喝酒人生之正当性和正确性(xing)的论断与宣示。它对现世(shi)价值和历史价值发起挑战,声调(diao)断然肯定,激越高亢(kang)。第一轮劝酒的理由是人生苦短(duan)(曹操《短歌行(xing)》发端的主题),其中留下一道逻辑缝(feng)隙,“人生苦短”还不是(shi)喝酒的充分理由,人们也可以(yi)说,正因为人生苦短,所以更要(yao)积极作为,早点成名(ming),获得富贵(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(biao)尘。何不策高足,先据要路津。”)这(zhe)一轮劝酒的理由显示,其他(ta)选择没意义,世间权势富贵(gui)(钟鼓馔玉,钟鸣鼎食)不值(zhi)得看重,无法让(rang)人欢乐满足,而道德高洁的(de)古圣先贤穷苦单调,寂寞无名,都(dou)不如喝酒沉醉的人生(sheng)更有价值,不如喝酒的人生(sheng)活得精彩热烈且能留名(ming)后世。然后李白举出一个留名的饮(yin)者,曹植。曹植是王(wang)子,才华横溢的诗人,过着钟鸣鼎食(shi)的富贵生活,他被称赞的不是他(ta)的诗,而是他在洛阳平(ping)乐观大摆酒宴,喝(he)着珍贵名酒纵情欢乐。这(zhe)就是“与君歌一曲”的“歌”的内容。

喝酒的理由不仅仅是前(qian)面所言的“人生(sheng)得意须尽欢”,还上(shang)升到人生观、价值观和世界(jie)观的高度,一种绝(jue)对的高度。这是李(li)白不同于一般酒徒的地方。他要使喝(he)酒成为“政治正确”。这完全是(shi)颠覆性的: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(you)饮者留其名”。对(dui)圣贤和历史的价值进行了颠覆。李(li)白喝酒似乎从来不只(zhi)是喝酒,还在喝价(jia)值观与人生观,但都不(bu)如这次具有颠覆性。他在《月下(xia)独酌·其四》中说,“当代不乐(le)饮,虚名安用哉”,在《行路难·其三》最后(hou)一句说,“且乐生前一杯酒(jiu),何须身后千载名?”这一观(guan)念来自他多次在诗中称赞的晋朝的(de)张翰。

《晋书》张翰(han)传云:“翰任心自适,不(bu)求当世。或谓之(zhi)曰‘卿乃可纵适一时,独不为身(shen)后名邪?’答曰:‘使我有身后名,不如(ru)即时一杯酒。’时人贵其旷达”。张(zhang)翰选择眼前的快乐,以丧失(shi)身后名为代价而不在乎。到李白这(zhe)首《将进酒》,说这些圣贤什么都得不(bu)到,不仅没有当世快乐,后世也籍籍无名。喝酒的人,既有(you)当下的快乐,还将(jiang)在后世被人传颂。这必须得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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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 陈洪绶《蕉(jiao)林酌酒图》

“同销万古(gu)愁”

主人何为言少钱,径须沽取对君酌(zhuo)。

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(mei)酒,

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
这里从唱歌中跳了出(chu)来,进入喝酒的现实,或者说,他的高歌被钱的(de)问题(现实问题)打断了。此处面临一个理解上的迟疑:这个(ge)“主人”指的是什么人?唐诗中,主人(ren)一般指地主,家主,东道主(zhu)。但这里如果是(shi)请客招待的家主人,怎(zen)么会对客人说钱不(bu)够?因此,我们设(she)想这场酒是在酒店里喝的(de),不是在家里。设(she)想就是黄河边的酒馆(guan),三个人一边看着黄河(he)奔流一边喝,然后李白(bai)直接以眼前的黄河起兴,唱了这(zhe)首劝酒歌。“主(zhu)人何为言少钱”,这句谈钱,既顺承上(shang)面“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(huan)谑”,又照应“千金散尽还复来(lai)”。这里的跳跃(yue)有种喜剧性的幽默感:正沉醉在兴头上(shang),喝着酒对着朋友唱歌、谈(tan)着历史价值人生(sheng)观的李白,被打断了,要钱的人来了(le),店主来催账了。第一次劝酒提(ti)到的“千金散尽还复来”的主题又出现(xian)了。

前面(mian)仅凭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信念来应对(dui),这次要实际支付了。但李白不搭理(li)他,不在乎钱,直接(jie)对朋友说,这店主说钱干吗?咱(zan)们只管拿来喝就是了,没问题,“五花(hua)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”。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纵情喝(he)酒,始终面临钱的问题。这是矛盾,他不回避,且每次都能(neng)克服,充满信心。讽刺性的(de)现实被崇高的激情(qing)克服,这才是真正的浪漫(man)主义者,真正的浪漫主义者敢于(yu)付出一切。“径须沽取”,不(bu)惜一切、拼尽所有,只求有酒(jiu)。个中原因,除前面诗句说过的“千(qian)金散尽还复来”,还因为他通过喝酒要(yao)解决的是人生最重大的问题,远远超(chao)出钱财这身外之物:“与尔同(tong)销万古愁”。

本来为“尽欢”而喝酒,最后成了为“消愁”而喝,并且不是一般的愁,而是“万古愁”。诗在结束时来(lai)了一个大转折。最后一句,取消了前(qian)面所宣扬的行乐,可谓否(fou)定之否定。什么是万(wan)古愁?就是贯穿古今、无从破除的绝望(wang)。万古,指与天地同(tong)长久。这种和人的生命与生俱来、无(wu)法消解的人类共有的最根本痛苦,当然(ran)是时间,是短暂的生命本身蕴(yun)含的有限性(死亡)和无限的存在欲(yu)望之间无解的冲突和痛苦,是面对无(wu)限时空的人体认到自身渺小短暂的存(cun)在之痛苦,是人类存在终将(jiang)面临死亡这个最大敌人,不能自由(you)如愿的欲望挣扎。这就是我们(men)的万古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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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 钱选(xuan)《扶醉图卷》

中国的饮酒诗(shi)传统始于《诗经》的雅颂(song)传统。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”“我有旨酒,以燕乐嘉(jia)宾之心”(《诗经·小雅·鹿鸣》),一种亲友相聚宴享的欢乐友爱(ai),符合儒家其乐融融的伦理理想。这(zhe)些诗句经常被后世引用,曹操的《短歌行》就引用(yong)了前四句,也是写“宴享嘉宾”的情景(jing),但曹操引入了个人(ren)存在的危机感叹(tan)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,“何以解(jie)忧,唯有杜康”。欢乐的众声(sheng)合曲中,透出了个人独唱中痛苦的音调(diao)。

李白这首(shou)劝酒诗完全是个人之歌,和曹操的《短歌行》同样浸透了生命的欢乐(le)和痛苦。他劝喝酒既发自欢(huan)乐,又出于忧愁,喝酒是与欢乐相伴(ban)的悲愁,与悲愁相伴的(de)欢乐。从曹操开始,酒就和忧愁联系在(zai)一起。曹植的《箜篌引》也将饮酒与时光迅捷、生命(ming)短暂联系在一起,在快乐和忧愁(chou)间转换。在李白这(zhe)里,起于尽欢的饮酒,最(zui)后落到了解愁,而且是万古愁。生命的(de)痛苦无法解决,只能逃避、遗忘,沉醉在酒的兴奋(fen)中。这种暂时的解(jie)脱也是令人感到痛苦的。这首诗的起与结,情绪都非常强烈,悲(bei)伤劈天盖地而来,中间尽欢高歌而饮(yin),又在痛苦弥天中而终。但李白反(fan)抗宿命的悲剧性英雄豪气终属人间。

强悍生命力的(de)不屈

李白这首诗(shi)是人对时间流逝、生命注定消(xiao)亡的命运的反抗。诗是一种有关(guan)强度、深度、高度的艺术。很(hen)多诗的经验,甚至主题,都是共有(you)的,差别只在诗的强度和深度。表(biao)达得最深切、最强烈的诗,就是最好的诗。尤其是(shi)强度(intense)。我们(men)可以通过比较,来体会《将进酒》之(zhi)所以好就在于它的紧张、强烈。宋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把《将进酒》编在(zai)鼓吹曲中汉铙歌之目下,此目之(zhi)下还收有李贺的同题诗一首:

琉(liu)璃钟,琥珀浓,小槽酒滴真(zhen)珠红。

烹龙炮凤玉脂泣,罗(luo)帏绣幕围香风。

吹龙笛(di),击鼍鼓;皓齿歌(ge),细腰舞。

况是青春日将暮,桃花乱落如(ru)红雨。

劝君终日酩酊醉,酒不到刘伶坟(fen)上土。

李贺这首(shou)诗写了喝酒的盛大(da)排场,酒具奢华(琉璃钟,钟(zhong)是盛酒的酒杯),酒的名贵(琥珀浓,珍珠红),酒菜的珍稀(煎炒烧烤的龙凤之肉(rou)),喝酒环境的豪华(hua)(罗帏秀幕,绣着花的绫罗(luo)绸缎围成的地方),助兴乐队的精彩(cai)(用龙骨做的笛子,用鼍皮,鳄鱼皮做(zuo)的鼓,年轻女子的歌(ge)舞)。时间是暮春,桃花(hua)纷落的时节。意思是,这么好的酒,这么好的氛围、场合,这(zhe)么好的时光,你赶紧喝吧(ba)(劝君),喝他个昏天黑地(di)(终日醉酩酊)。刘伶(ling)是魏晋名士“竹林七贤”之一,随时准(zhun)备醉死,让人扛着铁锹跟着自(zi)己,醉死在哪儿,就在哪儿把自己埋了(le)。但酒没让刘伶死,是时间(jian)让刘伶死了。因此,你就抓紧时间(jian)尽情喝吧。李贺这首诗,用(yong)的都是贵重珍稀之物品,来渲染夸(kua)饰排场,但缺乏(fa)激烈充沛的内心力量的驱(qu)动,这些物品、场景只是被堆砌在一(yi)起,没有强烈的情感感染(ran)力,整首诗像一篇(pian)应景作文。

类似的劝酒(jiu)诗很多,再举白居易的一首《劝酒寄(ji)元九》:

薤叶有朝露,槿枝无宿花。君(jun)今亦如此,促促生有涯。

既(ji)不逐禅僧,林下(xia)学楞伽。又不随道士,山中炼丹(dan)砂。

百年夜(ye)分半,一岁春无多。何不饮美酒,胡(hu)然自悲嗟。

俗(su)号销愁药,神速无以加。一杯驱世(shi)虑,两杯反天和。

三杯即酩酊,或笑任狂歌(ge)。陶陶复兀兀,吾孰知其他。

况在名利途,平(ping)生有风波。深心藏陷阱,巧言织网罗。

举目非不(bu)见,不醉欲如何。

白居易也爱(ai)喝酒,元稹是他最好的诗人朋友,这是(shi)给他写的一首劝酒(jiu)诗。道理都一样,生命短暂(如同太(tai)阳一出就消失的早晨藠头(tou)(薤)叶上的露水,只开一天的木槿(jin)花),你的生命也如此短暂。你不学和(he)尚读经(学楞伽经),也不学道士炼(lian)长生不死药丹(炼丹砂)。白天很(hen)短,春天很短,一生的好(hao)日子很短,总是悲叹,不喝酒怎么过?然后讲喝酒的好处。同时处于官场中(zhong),那么凶险(有风波,藏陷阱(jing),织网罗),每天睁开眼就看见这一(yi)切,不喝酒沉醉,日子怎么过?所以要喝(he)。这些话就像平时的闲(xian)聊,整首诗很平淡(dan),没有感染力和说服力。

和这些诗一比,李白《将进酒》的非同凡响就显明出来(lai)。李贺和白居易无疑(yi)是经典的优秀诗人,上述引用(yong)的两首诗虽然非常一般,但也体现出他们各自的诗(shi)歌风格。不过李白就像他自(zi)称的大鹏一样超出(chu)“凡鸟”很多。李白诗的卓尔不凡之处就在于其情感和(he)语言的强度,这种(zhong)高强度的生命和语言闪耀光芒,如烟花般爆发出(chu)璀璨之光。李白(bai)在《上安州裴长史书》中说自己写的(de)那封信是“剖心析胆”,“一快愤懑(men)”,就是把自己的热情、赤(chi)诚、心肝都捧出来。这本身就是(shi)一种天赋。李白诗中的激越高扬,有(you)一种强悍生命力的不屈(qu)和反抗。

有(you)时诗不在于内容如何(he)悲观,而在于面对这悲(bei)观和绝望时,人的心性和(he)气度。李白这首诗本质上很绝望,已经认定生命的无(wu)意义,但他仍然激发出更大(da)的生命热情。这首(shou)《将进酒》一开始就是与时(shi)间、与生命之流逝的对抗,中间(jian)涉及历史和现实,最后又落(luo)到无限的悲愁。但内容虽(sui)然消极,诗人的精神态度(du)却能振奋人心。李白有点类似加缪(jiu)所言的“荒谬英(ying)雄”,无论如何无意义,仍要让生(sheng)命尽情燃烧。这种(zhong)英雄之气让人激动。李白诗(shi)歌的魅力正在于此。

高(gao)亢昂扬,气势撼人,壮怀激烈,慷慨悲歌,震烁(shuo)古今。古代描写(xie)过这种歌的风格,《列子·汤问》中有(you)这样一个故事:薛谭跟着秦(qin)青学唱歌,认为(wei)学会了,要求离开。秦青到城外的(de)路边为他饯别,唱了首送(song)别歌,唱的时候秦青“抚节(jie)悲歌,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(yun)”。薛谭听了非常感(gan)动,要求再跟他学,再也没提过要离(li)开。秦青的歌我们无从听到,而那传说(shuo)中的“响遏行云”的高亢(kang)悲歌,在李白这首(shou)《将进酒》中真实地被(bei)我们看到了。他诗歌(ge)的音调穿透我们,把我(wo)们带到激情的高空,让我们行云一样(yang)在散漫漂浮的人生中,惊讶地停下来,等这歌声落下好一阵(zhen)之后,我们才能从这激情中(zhong)脱身,恢复散漫的常态。

作者/雷武铃(ling)

编辑/张进 李阳

校对/柳宝庆(qing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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